加格达奇东出口,有路至漠河,乃国道京漠线北段,谓之加漠公路。经重修改建,其途如砥似蟒,舞八百里程之绰约,扬兴安南北之壮美。蓝天与白云,山岭与树木,还有大片肥沃的田。在绿色的波涛中,加漠公路一出发就美爆了颜。山岭不险不峻,在视野中绵绵延延。加漠公路起点宽宽广广,并排可行6辆车。按每辆车2.5米的间距算,6辆车行驶,足足15米宽。这样宽的路面,不消说是行车,就连起降C919大型飞机也够用。宽得让人侧目,宽得令人震撼。我的心在加速跳动。不是紧张,是情感在涌动。我喜欢路的起点,喜欢出发时那种心跳的感觉。真的,在加漠公路上行走,不容你不振奋,不容你不激动。路在跑,车在追。无障碍阻挡,无束缚捆绑,加漠公路舒舒缓缓,为大岭起伏翩翩作序。高大挺拔的高压线铁塔映入眼帘,一个连着一个,或在田间,或登岭上,或入林中,就像一排昂首挺胸的哨兵站立着。真是一幅林区蓬勃发展的景象啊。想起幼时曾着迷那些绘有高压线铁塔的宣传画,不禁一笑。我曾渴望自己的故乡有朝一日也能架起高大的铁塔,也能像画一样欣欣向荣。可等啊等,直到今天,那画才出现。可我的故乡呢?我的童年呢?驶出30多公里后,加漠公路开始变窄。路两侧的树,起初稀稀疏疏,一棵两棵三五棵,不一会儿,就一片两片三五片,密密匝匝聚在一起,似要将加漠公路淹没。视线窄了,涌动的心才渐渐平静。半生行旅,从公路经过的地方似乎都这样,距离城镇近路面宽,远后就窄。虽已脱胎换骨,可一进入窄了的地段,加漠公路又让人随意了些。释然中,昔日的老路挤进了脑海。夏天,一路泥;冬天,一路冰。崎岖了梦想,蹒跚了渴望。从开发到建设,大兴安岭人无时无刻不盼脚下有条发达的路。到了新世纪,这梦终于实现了。在北国兴安修一条如诗如梦的坦途,该有多难。可难也要修啊,要前进,走不出新路怎么行?建设施工,不仅要考虑路段实情、自然环境和地域特点,也要考虑了未来发展需求。宽处近20米,窄的也有5米多。确保50年不落后,该节约的一点不浪费,该投入的也绝不含糊。加漠公路,至此已将新的体态与山岭、树木、河流、城镇绘成了一幅线条明快的山水画,向前自如舒展。在高寒地带,在偏远的大兴安岭,这画,显得多美多宝贵啊。
画美,美在神与韵。就这样,加漠公路有形有貌,向前奔流。行至一段后,路走出了一个大大的“S”形,从一座公路桥上横跨铁路洒脱而去。一下子,加漠公路有了动感,有了生命。此段原无公路桥,车过铁路口,稍不留神,就容易出现火车撞汽车的恶性交通事故。那种光从车窗张望不保险,还要有人下车再左右察看一番。见无火车奔来,下车的人就回头大喊“过!”车过铁路再停下,查看的人上车关门,车又继续向前跑。技校有同学叫张大虎,一模方向盘,就不在乎啥火车不火车的。一次,凭着侥幸心刚把解放车开过铁道,一列满载圆木的列车呼啸而过,直把张大虎吓尿了裤子。自此,张大虎再也不敢犯“虎”了。加漠公路虎虎生风,一路向前。在前进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不同凡响和高雅脱俗。他穿山越岭,把大大小小的林地紧密地连在一起,连成绿浪翻滚的林海,多美多神奇啊。他呈现给世人的,是气度上的宽阔,是风格上的豁亮,是耐力的释放。他激情四溢,不停地向前伸展,似乎要把健壮的躯干延至每一道山岭的尽头。过小镇古源不长时间,就到了松岭区政府所在地。区政府所在地,不叫松岭,叫小杨气,对,不是小洋气,是小杨气。1992年,我和妻子曾造访此地。那时的小杨气还没个城镇样,仅有的几座楼房被大片的板夹泥平房包裹着。一旁的公路,只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车一过,扬起一路尘土。好在出行有铁路,要不,真不知该遭多少罪。我和妻子耐着性子在此逗留三天。那天,我们顺着砂石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杨气广场前,刚想放松神经,却被一座似三把利箭的建筑所吸引。上前观看,上书“东北抗日联军三路军第三支队烈士纪念碑”大字格外醒目。1942年春,百余名抗联战士,顺着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东南方向行走,行至库楚河畔一处塔头甸子旁不幸遭遇日伪军伏击。寒冷的冬天,百余名抗联战士与数倍与我的敌人进行了殊死战斗,除少数突围外,多数壮烈牺牲。为缅怀烈士,1986年,松岭区人民政府建立此碑。我和妻子被肃穆的气氛深深感染,在纪念碑前驻足许久不忍离去。如今,一条不起飞尘的平坦之路从小杨气镇旁豪迈而过。烈士洒下鲜血的地方,生命的种子正不停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加漠公路坦坦荡荡,似在追忆历史,又似在召唤未来。松岭境内,加漠公路的坡度和弯度都不大,险段也不多。出小杨气后,车顺畅地向北一路行驶。公路两侧有大片藻泽地,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塔头连成了一片。塔头甸子也是风景,是森林的肺,有着特殊的作用。那年,附近山上着大火,若无塔头甸子的阻隔,那火恐怕就要烧到小杨气镇。大火过后,塔头甸子黑黢黢的铺在公路两侧,沧沧凉凉没了一点生气。可第二年春,塔头甸子又焕发了生机,在公路两侧育出一片又一片的希望。有了希望,才有景观可赏。加漠公路59公里处有岔线通南瓮河自然保护区。你可别小瞧,这可是国家级的保护区。除沼泽、湖泊、河流外,这里还有亚洲最大的岛状森林湿地群。有朋友曾有无人机拍摄南瓮河鸟瞰图,美得令人心动。湿地是宝,有草木,有野生动物,有丹顶鹤等珍奇鸟类,还有大小河流20余条。水中有鱼,品种还很多,随便撒网,就有收获。前些年,在加格达奇佳旺市场买鱼,鱼贩子称自己的鱼是野生的,遂问其产地,答曰南瓮河湿地。我说那儿不是被保护了吗?答曰,那么大的地方,弄几条鱼有啥稀奇。我哑然。看来,要想保护这片世界上生态系统最大最全的内陆湿地还有很多事要做。
加漠公路旁,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正曲曲弯弯向前缓慢流淌。河流与公路真的很相似,一条是流动的水,一条是跳跃的路。有了河流,路就有了血脉。加漠公路,一条永不封冻的河。经大杨气,走新天,过太阳沟,直接进入了新林境内。在新林境内,加漠公路两侧群岭绵绵长长,树木苍苍翠翠。此段,加漠公路近140公里,弯大坡陡,路基平均高达12米,大小桥梁30余座。这些桥梁,有相当一部分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闻名中外的女子架桥连建造而成。当年,英国《泰晤士报》记者马克斯韦尔,拍摄的架桥连“铁姑娘”们在25米高的龙门架上作业和深水区打桩的场景,已牢牢印在了世人的脑海中。新林,注定有故事有传奇。快到新林镇时,加漠公路两侧的群岭伸开了腰,站直了躯。作为大兴安岭南北岭的分界线,与岭南的加格达奇和松岭比,新林常年平均气温要低好几度。春天,岭南已生机盎然,岭北才刚刚复苏;秋天,岭南尚未苍凉,岭北已一片枯黄。初次到新林,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带队参加团地委在新林举办的全地区青年岗位能手业务大赛。作为新林区党政中心所在地,新林镇当时多种经营搞得最有特色。也就是在这次,我品尝到了多种经营中的自酿白酒。口感绵软,回味悠长,不知不觉喝了半斤多,居然没醉,真是好酒。第二次去新林,是1993年冬。去时搭的是顺路车,原计划当晚乘火车返回,却因故耽误了上车时间。只好找当地友好单位派车送我返程。雪大路滑,道窄路仄,2020吉普一路颠簸。有时,分不清是路还是沟,行走得非常艰难。司机神情专注不说一句话,我的神经也有些紧张。心想,啥时候,大兴安岭的公路才能让车辆痛快地开起来啊。一百多里的山路,足足跑了3个多小时才到家。我心不忍,想给司机安排住处休息,待天明再走,司机却执意连夜往回返。望着消失在风雪中的2020吉普,我站在家门前愣了好久。
新林镇内有全国最大的城镇森林公园。据说,当年建设者们初到新林时,发现附近北山有云雾成龙形盘山腰久久不散。称奇之余,即可大气地将此处划作天然公园。天然公园面积有多大呢?足足160多公顷。这里林木苍劲高大,樟子松、落叶松、鱼鳞松比比皆是。而让人称叹的是,一到春天,天然公园内还盛开大片大片粉红粉红的花儿,那花儿,当地人称之为达子香。曾参加库楚河战斗的抗联老战士、原黑龙江省省长陈雷在此观赏后,欣然题写园名:原林园。那年,陪友人入园游览。少顷,友人陶醉:“生此荣也,死此亦荣。”说罢仰天大笑。斯时,原林园上空果有祥云飘过。
云下有路,云下有鹿。出新林镇不久,路旁竖有鹿场指示牌,遂停车步小径入林间。见我造访,鹿场主人叫住狂吠的狗,热情打开鹿圈大门。哎呀,一群可爱的梅花鹿如她们的主人,齐刷刷向我投来友好的目光。欣赏片刻,主人打开圈门,30多只梅花鹿快乐地走了出来。树林中,它们或三三两两自由漫步,或停下脚步吃着林间生长的小草。一只母鹿领着三只小鹿远远地躲到一旁,警觉地向远处查看。有小鹿缓步走到主人身旁,用舌头亲昵地舔了一下主人的手,主人随即张开手。原来,手中赚的是几粒玉米。主人向我介绍,除小草和树叶外,梅花鹿还喜好食玉米。不花费些心血和投入,鹿场难获效益。鹿浑身是宝。这些年,什么鹿茸、鹿鞭、鹿角、鹿心血等等,从大兴安岭俏销全国。做药材还不算,还能上餐桌。早年林区餐馆,除了狍子肉、大马哈鱼、飞龙汤外,很难吃到鹿肉。而今,聪明的林区人以鹿为材,弄龙须鹿筋、干炒鹿肉、鹿茸银耳汤等一整套的“鹿宴”。可真要天天吃,人还真受不了。车一路向北,路不再平铺直叙。那些岭呢,似有了不满,一下子从远处跑到公路两侧陡形峭貌地对峙起来。远处是深深的坳,密密的林。有残路垂头丧气卧于坡上,似林间倒木,孤单单的有委屈要说。原来的老路虽连贯但不成型,也不安全,在维护上造成了很大浪费。作为一条世纪之路,发展之路,重新建设加漠公路时,从长远发展的思维考虑,从地域特点和气候环境以及行车安全等因素考虑,当地政府对加漠公路进行了大胆的设计和调整。有的要去弯取直,有的要避开深沟险壑,而绝非出于成本节约考虑。只要方向对,那就要从整体上调整建设理念。在这一点上,地方政府和设计施工者的认识是一致的。走老路没希望,那就要走新路,走一条前进方向不变、初衷不改的新路。老路不是废铁,无法回炉成材,也只好一段段被拦腰搁置一旁。权且作为历史的鉴证吧。约10分钟的车程,手机没了信号。在大兴安岭,你拨打本地人的手机,若出现“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提示音时,对方很有可能正行走此段路上。别不信,反正我有验证,经核实还很准。信号无所谓,安全就好,顺利就好。别看没信号,可这段路一点儿也不寂寞。他欢快地盘一道山,越一道岭,向前,向前。倏忽间,车过惊飞两侧大鸟三两只,加漠公路多出一丝静谧和悠长来。CD响起,是省电视台主持人唱的歌儿:“姑娘想嫁人,给我一个吻......”爱情主题歌,加漠公路有爱情吗?还真的有。不信,你瞧,前面就是富有浪漫情调的爱情小镇塔尔根。爱情小镇是逼出来的果,也是逼出来的一条发展之路。塔尔根位于加漠公路中段位置,是新林北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镇名用的是鄂伦春语,意为塔头甸子。初听爱情小镇的叫法,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哪个地方没爱情啊?没爱情,人类还能繁衍生息吗?不是拔犟眼子,是对这个名称真的没啥感觉。可近些年,自己对这个小镇却有了新的认识。塔尔根北纬52°13′14″,东经124°41′31″,真的是一种契合啊。将52°13′14″不就是“5201314”吗?124°41′31″呢,反念一下,是不是1314421?对吧。这可是当下最为时尚的爱情的誓言“我爱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只爱你”啊。树上的鸟儿在叫:我要伴,我怕冷;我要伴,我怕冷。大兴安岭,半年的冬季,谁不怕,大兴安岭热不起来,可真热了,是不是非得着大火才行?树上的鸟儿叫:我要伴,我寂寞;我要伴,我寂寞。思想不解放,修再好的路也白费。大木头时代建设的小镇,居然是世上最美的爱情巢穴,称奇吧。自从注册申报成功,名不见经传的塔尔根渐热渐火。什么“爱的经纬”主题雕像,什么爱心锁栈道、什么许愿池、什么鲜花种植区、什么爱心涂彩路,等等,在塔尔根应运而生,引得真情实侣慕名而至。于是,这里的餐饮住宿不够用了;于是,这里开始建停车场,停机坪……每年5月20日,“我爱你”的谐音日,爱情小镇都举办盛大的文艺活动。天下有情人沿加漠公路纷至沓来,在塔尔根体验爱的浪漫,在爱情小镇里把爱来体味,把爱来歌唱。加漠公路,真的是一条爱情之路。
加漠公路幸福地进入了塔河。塔河因本地呼玛河支流塔哈尔河而得名,鄂伦春人将塔河叫“小固其固”,翻译过来就是“水草丰盛的地方”。河名乎?地名矣。在整个大兴安岭地区,塔河有一种原始生态的美。他群山环抱、山岭起伏、河流纵横,是加漠公路穿起的一颗“绿海明珠”。前些天,有朋友在微信上晒图:一座跨度千余米的公路大桥如白龙般成环形状从塔河北山脚下潇洒而过。桥面是白的,桥下的树木和外侧的山是绿的,桥内侧的楼顶和房盖是红的,好一幅秀美的小城画。我新奇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儿子问,爸你咋了?我说,来你看,这是你的出生地。儿子一看照片,眼睛登时也亮了起来。1982年春,年少的我随父母从呼兰的一个乡村迁到千里之外的大兴安岭塔河县。我对塔河有着挥之不去的记忆和情感,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县城里的餐饮街。餐饮街有不同风味的餐馆和小吃店。规模都不大,凑在一起却很热闹。小到一碗豆腐脑,一碗刀削面,大到七碟八碗南北菜,邀上三五个知心好友,就把情谊斟的满满的。时过境迁,餐饮街尚在,可昔日的餐馆和小吃店却不见了踪影。独一家特色小吃店位置不变,招牌不换,继续埋头经营。此店专营煎饼果子。与镇内其它煎饼果子店的唯一区别是,此店不用电火、气火,而是一直沿用煤火。煤火不比其它用火成本低,且烟熏火燎贼拉拉地呛人。可店主就是执拗不换火,硬是把摊出来的煎饼弄得酥脆香甜。食客们才不计较用什么火摊煎饼呢,只要口感好味道正,即便排再长的队也要买。在塔河14年,我完成了学业,参加了工作,娶了妻生了子。1995年冬,我调离塔河,离开了这片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热土。再回塔河,却不再是主人。1981年,塔河撤区建县,当时的人口还不到5万。90年代初,塔河常住人口已达10万余。而后,人口却逐年减少。人都去哪儿了?塔河,乃至整个大兴安岭地区属移民地,外来人口占比很大。那场举世震惊的大火后,国家缩减木材采伐量,很多林业工人没活儿干,吃老本吃救济金不是个事儿。故能调离的调离,调离不成的,要么停薪留职,要么提前退休,再不济,就来个“买断”。那时,有个说法叫“孔雀东南飞”,说的就是大兴安岭人争相恐后到沿海发达地区另谋出路。走了就走了,留下来的也不寂寞。人口锐减到不足3万人口,发展却向前迈了一大步。20多年里,塔河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公路大桥知道,途径塔河的加漠公路知道。
壮美的公路大桥西侧是塔河人引以为豪的栖霞山植物园。此园与新林原林园有相似之处,除了生长郁郁葱葱的原林,还有中草药材。譬如,鹿蹄草。《中国药植志》曰:鹿蹄草治虚痨,止咳。一些地方药典医书,也将其作为补虚益肾,祛风除湿,活血调经,风湿关节痛,外伤出血等药方。我随手摘下一支鹿蹄草仔细欣赏:其根茎细长,有分支,叶形椭圆,边缘有疏齿,上绿下白,花冠广开,花色呈白,倾倾斜斜,惹人怜爱。栖霞山植物园白天黑夜都适合游览。一百多组高照灯、景观灯、草坪灯将园内映得格外辉煌。入园铺设的台阶、影壁、浮雕,不仅与自然融和一体,也重现了塔河历史与现实生活的精彩画面。我很惊奇,多年不见,塔河居然依山建了这座寓民族风情与时代特色于一体的秀美园林,真是了不得。拾阶而上,草木幽深不时闪出亭阁廊屏,花花绿绿中有鸟鸣脆脆悦耳,待登顶,一座巨型高塔迎风而立,名曰“望塔楼”,意为兴安福地,塔河必兴。加漠公路像一条涌动的河,在北方以北,在最美的兴安岭上不停地向前奔腾。不算近百个涵洞,加漠公路在塔河境内跨大小桥梁18座,其中特大桥梁1座,大型桥梁4座。从塔南、塔河、绣峰、瓦拉干、蒙克山、盘古,一直到樟岭,加漠公路经七镇行134公里,虽经重新修建,但山区特征明显的路况一直挑战着汽车驾驶员的技术。能安全跑一回加漠公路,驾驶水平绝对合格。你说你开车行,那好吧,就请你到加漠公路上遛一遛。我18岁在绣峰中学任教时,曾搭乘敞篷车回家。当时,副驾驶的位置空着,好心的司机不忍我独自在敞篷车厢内受灰尘之苦,喊我坐到驾驶室里。行至半路转弯处,迎面上来一辆运材车。由于路窄弯大,会车瞬间,敞篷车一下子翻到了路旁四、五米深的沟里,好在人没啥事。我若坐在敞篷车厢内,那后果则不堪设想。1987年夏,绣峰林场一辆载有20多名工人的大卡车去山里清林,也是在这个路段上翻的车,当场死亡8人,重伤3人,绣峰林场哭声一片。2000年重修加漠公路,设计者对这段路掐弯取直,把原有的弯儿还给了山谷沟壑。至此,此段路再无恶性交通事故。洁白的加漠公路在车后上下舞动着,如飘逝的岁月,苍茫而惆怅。从绣峰到瓦拉干这段路短,也相对平坦,但近蒙克山时就发生了变化。盘古河、大布鲁克里河、聂河,多条河流在此交汇,路况复杂,行之艰难。路和人一样,也需保养。养护加漠公路成了细活儿、难活儿。夏天,小修小补经常有。一到冬天,大雪封山,路却不能封。雪虐风饕,铲雪车在路上日夜奋战不停。有时刚清完,天又下雪,得,掉头重铲吧。从蒙克山往北经盘古到樟岭,山险岭峻,坡越走越大,弯越走越多,路基下的沟壑最深达数十米。心里不由敬佩起道路施工者的勇气来。而这些,对施工者们还不算个事儿,让他们头疼的是在重修樟岭路段时,所遇到的冻害难题。大兴安岭冬季漫长,越往北,公路路基结冻越重,有的地段冻得都拧成了麻花。待春季冰融雪化,冻结的路开始翻浆。不解决这个问题,加漠公路重修多少次也枉然。设计方查阅资料,反复研究,最终借鉴了当年铁道兵修樟岭隧道时的办法,即排除地下水修建路基法,成功实施了低温早强混凝土、保温砂浆、加气混凝土块等措施,最终使加漠公路一年四季顺畅自如。
加漠公路在险峻的樟岭段拼力前行。他行出这段距离似乎不是一种修建,而是一种生劈,亦或是千年的巨蟒用身躯硬生生磨砺而成。樟岭曾有一风云人物,1987年至1990年期间在此担任党委书记。初到樟岭,他面对的困难很多,当地人对这个文质彬彬的书记多持怀疑。那时,樟岭段的公路仅能满足运材需要,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经常出事故。他来后,坚持修路为先。他说,光靠一条铁路,樟岭走不出老林子。在他的带领下,樟岭的路平了也宽了,一度成为全县修路致富的典范。他不吸烟不饮酒,有美女到他单身宿舍欲投怀送抱,也被他赶出了门。1990年冬,他荣转。当地人跑到公路两侧夹道送行,都热切地希望他多回樟岭看看,看看这里的山这里的岭这里的路。在加漠公路大规模建设的前一年,年富力强的他却积劳成疾,英年而逝,给樟岭人和樟岭的路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他,就是陆旭。巨蟒形色苍白,有时懒洋洋的卧在丛林中间,有时又在山岭的腰间上下舞动。过樟岭入漠河,加漠公路两侧的山势减缓,岭成丘陵,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除了林木外,山岭间还有新开垦出的农田。可不要高兴太早,零零星星的田地不少,但都不适合种庄稼。毕竟越往北,农作物生长的时间越短。短到什么程度?以玉米为例,5月末落种,半个月发芽,再出土拔节已是一个月后的事。到了8月,大兴安岭南麓的玉米已成熟,而这里的玉米才结穗。9月,玉米还未熟,这里的冬天却提前到了。所以,当地人每年只能种些大白菜,大萝卜,卜留克。没想到歪打正着,以卜留克腌制的咸菜格外畅销。前两年到北京出差,在一家超市里我居然看到了漠河生产的卜留克咸菜,激动了好一阵子。加漠公路时而欢畅自如,时而又婉转悠扬。你必须紧紧跟随他的脚步不停地行进,倘若稍不留神,就会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看,他刚翻了一重山过了一道岭,倏忽间,却钻进林间不见了踪影。从长缨到阿木尔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区间,加漠公路与嫩林铁路并行。阿木尔位于额木尔山脉西麓,是漠河境内一个特殊的镇。说它特殊,只因有个行政上和漠河县没啥关系的县级单位,阿木尔林业局。除了呼玛县的林业局外,大兴安岭其它地方的林业局都是县级单位。自上个世纪70年代建局起,阿木尔林业局名字一直没变,而他所在的小镇或曰阿木尔或曰劲涛,反复更名多次。不论咋叫,林业局还是林业局,镇政府还是镇政府。即便一个名,依然没隶属关系。2006年,我曾去过一次阿木尔,走的就是公路。那时,加漠公路已修建完成。从加格达奇到阿木尔,300多公里的路,3个小时就到了。这要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想都不敢想。前些年,阿木尔建了一支女子军乐队,到加格达奇新世纪广场参加汇演,我好奇前往观看。嗬,队员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子,真带劲。那几年,阿木尔女子军乐队名气一度很大,还进京汇报演出过。可这两年,我却再也没见到它的踪影。
出阿木尔经图强和育缨,再到漠河,这段路全长63公里,跨铁路线3处,经桥梁4座,路窄坡多弯大,无弯的路最长不足2公里。路两侧或山岭相对,或沟壑分布,视野受限。在整个加漠公路上,这段路行车效果比樟岭段好不到哪儿去。一弯转过去又是一弯,路两侧的山岭忽抑忽扬,林木在交错中繁杂而茂密。除了一些常见的落叶松、杨树外,这段路看得最多的就是白桦。白桦不善独立,三五成群,有时连成一片,像成群结队露着美腿的少女。少女的脚下,到处是宝。五味子、龙胆草、桔梗、灵芝、黄芪是中草药,黄花菜、蕨菜、蘑菇和木耳是好菜肴,那都柿、红豆、草莓、山丁子是人见人爱的好山果。养眼的,还有怒放的达子香。顺着宝地往里走,幸运的话,你还会看到各色飞鸟在枝头上栖息鸣唱。不幸的话,你会遇到野狼、罕达罕和黑瞎子。那年冬天,张大虎开车夜行至此,车灯前方路上有黑影迟迟缓缓。张大虎一个劲儿按喇叭,可黑影就是不让路,还在路中间慢吞吞同向前行。张大虎减速,接近黑物定睛打量。啊,原来是一只黑瞎子。张大虎吓得一下子熄了灯灭了火,足足等了1个多小时,待有车上来后,才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跑。而那只黑瞎子,早不见了踪影。加漠公路爬坡过坎,走险行峻,忽而平坦笔直,忽而三弯九转,他坚定而沉稳,明快而执着,谁也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我努力向加漠公路延伸的尽头眺望,真想看到路的终点,可路已融进了广袤的林海和蔚蓝的天空。就要到了,就要到了这条路的终点,就要到了祖国的边陲。急急切切中,路却转了一个大弯,大弯一过,路边赫然闪出一座多层观景台。路边下车,我仔细打量观景台。观锦台曰腾龙阁,足足有三十米高,俊美敦厚,气魄非凡。真的,每次路过,我都要在这里驻足良久。临顶观景,我尽情向远方眺望。观景台西南方,是美誉北国的九曲十八弯。九曲十八弯自然也是个原始生态湿地公园。这个公园虽然比南瓮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小很多,但其特色独具,景色妖娆。景区内涌动向前的额木尔河九曲十八弯自然而成,蜿蜿蜒蜒,如一条银龙上下舞动。环顾四周,山翠岭绿,云缭雾绕,整个人仿佛脚踏祥云成了仙。车内音乐悠悠荡荡:“世上的路有无数,最难忘我心中的路……”在发展的历程上,加漠公路终于行进到了他的胜利终点。这一行进,是踏歌无痕的新起航,是继往开来的再跃进,是激越凯旋的大贯通。他不仅是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发展符号,更是大美兴安融入国家“一带一路”后再出发的标志。路在,发展就在。加漠公路如此,兴安如此,中国如此。注:此文首发于《人民文学》(2019年10期) 图片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朱明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作家、诗人。主要代表作:散文集《行走的歌谣》《檐下无霜》《酒杯里的月光》《在北方》,诗集《诗客小记》《税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