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批评双琴侠（2 Set Violin）的时候，得到了一些批评，也得到了一些赞同。批评基本都是认为我板着脸想捍卫“古典乐的尊严”，或者自设鄙视链高高在上批评一档展示古典乐多样性的通俗普及节目。有趣的是，有些赞同的人偏巧是因为鄙视那个节目的油滑媚俗而赞同，而我其实是不同意这种赞同的，因为我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并不在意什么“古典乐的尊严”，因为不觉得有这样一种特别的尊严，于是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捍卫的。其实我很想把古典两字去掉，什么时候我们世界的语汇只提音乐不再提古典音乐了，那么我下面说的这些问题中至少有一半就不存在了，不过目前还不成。我下面说的不是那些作品，不是那些美好的声音，而是目前我们这个世界为了制造那些声音而运作的一些机制，其中某些现象在其它类型的音乐制造中也有，不过很多还是古典音乐圈所特有的。
之所以批双琴侠，其实只是一个偶然，碰巧被油管推荐重新看了两期他们的节目，感觉他们正好无意识地显示了古典乐界诸多问题，所以才写的那篇，他们于是偶然替古典乐界主流背了一次锅。因为他们的节目从音乐视野和内容来说，就是最典型的小提琴学习成长一直到专业音乐学院的人士（包括多数老师与其他专业从业人员）的视野，他们对音乐的态度就是这个圈子对音乐的态度，他们的许多选材和话语可能都是无意的，但是非常暴露出这个圈子的本质特征。而且恰恰由于他们是无意识的，所以完整地暴露了古典音乐小提琴学生身上的各种缺陷，暴露了这个圈子很深的病症。而且这种病症并不被其中的大多数人意识到。比如为什么Hilary Hahn和Ray Chen会很高兴地加入他们的节目呢？其实因为这两位大名鼎鼎的独奏家与双琴侠一样，对那些问题缺乏意识，他们是同一个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完全地接受那个体系的价值观和实践。我批评古典乐界的各种观念与实践已经很久了，写过可能不下十几篇文章吧。这俩男孩在学音乐的同时，发现可以另辟蹊径做个节目来谋生，这点本身完全无可厚非。他们所传达的诸多信息，那些他们意识到并且有意传达的，可能是广大观众群也意识到他们在传达的，这部分（比如电影里的各种假装拉琴的离谱，或者某些乐队演奏是什么样的，小提琴演奏某些地方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完全没有意见，我批评的那些是他们自己浑然不觉的渗透在整个业界的问题，那些他们无意识中展示的许多习惯和认为天经地义的并且努力向大众普及的观念，都是典型的主流的古典音乐从业群体的习惯和观念。现在，我干脆脱离这两个人和他们的节目，直接来谈一下古典乐界主流的一些痼疾。
比如，学音乐主要是学什么？不管是否明确表达出来，古典音乐圈的主流基本认为，学音乐基本等同于学音乐演奏，其中又有一大部分人（有些可能是下意识地）认为，学演奏等同于学独奏，至少是先学独奏，以后再说别的。另外，这个圈子是特别追求卓越的，从小往上学习的过程以相互比赛为主，合作意识很弱，学习和苦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比自己从前更好，比别人更好，勇攀世界高峰。
我不能说这些全都是不好的，但是对很多实践我都有异议。首先就是乐器学习开始得过早（三四岁），这普遍被认为是好的，（甚至被认为是独奏家的必须）。而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大的误区。我想，如果学音乐是以爱音乐为目的，恐怕不会如此过分地追求早开始乐器学习，因为爱音乐的第一点是听。而即便从培养主动音乐能力来说，第一点也是整体的身体反应而不是精细动作，过早地开始乐器学习其实是浪费时间。相比一开始就强调精细动作的乐器，唱歌和舞蹈（不是芭蕾课这种，而是身体跟随音律的自然的运动，movement）对培养节奏感，身体对音乐的反应，和声敏感性等等，都反而有效得多。尤其在三四岁的时候，身体发育还极不完全，走路还摇摇晃晃，手指精细动作还远不能掌握，筷子都拿不了的时候，一下子上来一个小提琴钢琴这种精细且姿势别扭的乐器，所有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肢体精细动作上去了，浪费时间不说，反而对乐感的培养不利。音乐学习越早开始越好，不等于演奏乐器越早开始越好。最早的音乐学习就是纯粹内化音乐即可，而最最自然的，老天爷赏给我们的天然乐器就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嗓子和我们的胳膊腿腰身，为什么不用上呢？而唱歌对于情感表达（乐句的phrasing）的帮助（多么自然的一件事），合唱对于和声感觉的帮助，则根本不需多说了。五岁以前学习乐器，其实是蛮违反生理发育的规律的。
如果目的是爱音乐，是在成年后能够传播和分享音乐，（不管是作为专业还是业余人士），那么也没有必要在非常年轻时就攻克下艰难的技巧，到达接近最高演奏水平。这点也是古典乐界特别追求的。平衡的音乐教育比专项突出更有助于个人的成长，群体合作比个人独奏练习更有助于音乐在社会中的传播，古典乐界对此基本视而不见。
很多音乐教师（其中包括某些世界顶级教师）和绝大部分家长都（可能也是下意识地）认为，个人演奏音乐的水平是唯一的音乐水平和绝对的音乐水平，其它技能，比如合作能力，不属于音乐范畴。如果我把这句话这么挂出来，很多教师可能会抗议，说我们怎么会这么愚昧，我们当然知道合作技能属于音乐的一部分。但是这些人在实践时，常常阻挠学生去花时间参与音乐合作项目，要学生“先把个人水平提高之后再说”。我亲眼看到很多家长把孩子撤出室内乐项目，因为被分配了二提琴（不是主角），或者因觉得对提高琴技没帮助。
很少有人把即兴演奏和创作能力仍然看作是音乐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点连绝大多数地位已经相当高的音乐家也不例外。有些人把它看作是nice addition，不错的附加能力，前提是你个人演奏已经达到很高水准，否则你会被看成音乐追求不严肃。另外，也很少有人认为从指挥和作曲家的角度去掌握和理解音乐是必要的，连对于专业人员都不必，更不消说对于业余人士了。
在所有这些理念的铺垫下，古典音乐圈于是普遍认为练琴几乎是越多越好，至少在六小时之内是越多越好，两小时比一小时好，四小时比两小时好，六小时比四小时好。这个考量是基于最好的个人演奏成果：练两小时的比练一小时的演奏得好，练四小时的比练两小时的演奏得好，练六小时的比练四小时的演奏得好。这同时是因为，他们不考虑把过多时间花在练琴上的代价是其它学习的亏损。如果平时不得已最多只能练四小时，那么至少在大赛之前要加码到六小时。且不说对其它知识与技能培养的亏损，就即使是在音乐学习上，过多的练琴时间也剥夺了其它方面的音乐学习所应该占据的比例：乐理，视唱练耳，音乐史，合唱或室内乐与乐队，对其它乐器的了解，作曲与即兴演奏，研习其它乐器的作品以及室内乐甚至交响乐的总谱......  人们不会去回首看看莫扎特当年花在练琴上是多少时间，花在其它方面的学习上是多少时间，而是宁可花六小时全用来作个人练琴。（并且如果受到挑战，就找出各种理由来辩解，诸如今天的曲目变难了。是的曲目变难了不假，主要还是因为对卓越演奏的追求成为唯一追求。）
以上只是我随便想起来的古典乐主流教育观念与实践中的一些，如果仔细想，可能还有几大箩筐。我自己生活在大量的古典乐从业者身边，每周都遇到这些人，和他们打交道，甚至是他们的朋友，既需要从他们身上得到教育和养料，又要有意识地抗拒他们所传输的价值观。所幸的是，业界内部也总有着不同的力量在努力着。我非常感激那几位打破我旧日观念引导我到今天的认识的老师，他们在这个大环境中其实是孤独的，但他们把自己的格格不入隐藏得很好，在既有的体系中，既生存又抗争，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而不是大家普遍追求的事。
那么学音乐是为了干嘛？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当独奏家或者为了考大学加分吧？如果人在一生中能够触及到深刻的美，受到震撼和感动，那这一生哪怕受苦再多也没白活。但在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层，音乐也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再次引用那句撼我至深的话：“  音乐是一种服务，它应该从你发出来到达其他人，从每个人发出来，相互抵达相互交流。音乐不是为了成就， 不是为了站在舞台中心自我感觉良好，而是为了分享，它需要到达其它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