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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哪位母亲,情愿骨肉分离。但嘟嘟不得不这么做。
细细算来,被迫缺席儿子的童年已有一年。多数时候,母子俩每天仅能靠一方手机屏幕见面。屏幕那端,儿子一天天长高,能说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懂事。有次,他将一颗大土豆举到屏幕前,奶声说: “妈妈吃”。可嘟嘟够不到,她只能守在屏幕这端,一边悉心叮嘱,一边湿着眼睛。她是母亲,也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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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她被查出患有多发性硬化,一种严重的、终生进行性致残的中枢神经系统疾病,鲜有人听说的一种罕见病。至今,科学家都未找到其明确病因,只了解,患者体内的免疫细胞,会主动攻击大脑和脊髓中一种名为“髓鞘”的神经物质,由此留下硬块样的瘢痕,并引发不可逆转的中枢神经损伤。根据受损神经的功能,患者可能出现肢体麻木、肌肉无力、视力模糊、发音困难、运动障碍等,是年轻人残疾的主要原因之一。虽不致命,却是终生难逃的噩梦。感冒、劳累、受寒或者病毒感染,都有可能导致发作。哪怕是全天照顾孩子,都有复发可能。据统计,全球多达230万人罹患该病,但在中国,这一群体只有约3万人,嘟嘟正是其中之一。由于全球3/4患者为20-40岁的女性,曾有媒体称该病为“美女病”。但对嘟嘟而言,她所面对的现实,远没有这个别称来得美好、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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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打听到病名后,突然提出分手21岁那年,嘟嘟的青春被判了重刑。这年春天,她的手突然麻木到拿不住东西,饭碗打翻两次,杯子不知摔碎多少只。核磁检查后,医生在她颈髓找到多处病灶,建议复查多发性硬化,她立刻动身前往北京。几番检查后,她被确诊了这种“从没听说过的病”。医生告诉她,“你病得很重,需至少请假一年,住院接受激素治疗,且可能终生致残,瘫痪在床。”那时,她刚刚入职,还在备考教师和会计资格证,职业规划才开了头,但这些似乎都遥不可及了。“从今往后,我再也没办法陪你们浪迹青春了”,她在朋友圈留言道。病床上,嘟嘟男友发来安慰的信息,起初他还劝她安心治病,但打听到病名后,聊天戛然而止。直到两天后,他突然提出分手,理由是:“感觉自己无力承担后续治疗费用”。变故来得太快,就像命运开了一场玩笑,嘟嘟想不到,早在她19岁那年,伏笔便已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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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发病,左手出现“腿蹲久了的那种麻木”,持续一周,未见好转。她去过医院,医生说不出原因,她没拍片子,也没坚持喝药,就稀里糊涂地“痊愈”了,没人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现在,她的后半生都将被这种陌生疾病纠缠,且处境并不乐观。国内首份《多发性硬化患者生存报告》显示,超六成患者每次复发住院产生的医疗费用超过1万元,还有1/4的患者因病丧失工作能力,失去收入来源。若再算上长期服药和陪护等费用,经济负担无疑将更为沉重。一时间,对疾病的焦虑、未来的担忧、放弃人生追求的不甘和失恋的苦涩骤然交织,将嘟嘟推向绝望:“以后该怎么办?”。白天,她尽量当众故作坚强,但入夜,她便用被子蒙住身体,偷偷宣泄。她总是哭得很克制,悄无声息地,只能看到被子一耸一耸。若有人问她怎么了,她便说是“看手机乐的”。面对一种从未听说过的疾病,绝大多数患者都曾陷入过类似的慌乱。有数据称,84%的患者在确诊后曾出现负面情绪,还有13%有自杀倾向,加上罕见病本就不受重视,医患双方对该病认识不足,漏误诊频现,网络信息也有较多误区,都加剧了患者的负能量。患者在身心双重折磨下,亟需救助。好在,一个热心肠的护士看出了嘟嘟的苦恼,并为她引荐北京宣武医院神经内科的一位专家,后者告诉她,“只要积极治疗,患者也能像常人一样工作生活,组建家庭。”无论是出于医生善意的鼓励,还是专业医学的建议,这句话让长时间深陷泥沼的嘟嘟找到了一个出口,“有朝一日能像常人一样”成为指引她未来前行那一点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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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一位病友开发的一款多发性硬化患者交流APP上,嘟嘟和丈夫时常与病友们分享生活,讨论病情。
走出确诊之初的慌乱,既需更多科学客观的信息,也要患者自身积极摆脱坏情绪。这些,20岁的软软只用两周便做到了。2017年高考前夕,她一连数月下肢麻木,几乎无法行走。医生怀疑她考前紧张,得了周围神经炎,只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类似这样的误诊,在近四成病友身上都曾发生过。但那时,她已隐约觉得自己的病没这么简单。一年后,她如愿考入上海一所医科大学学习中医,时常在医院里观摩医生坐诊,一次“突发奇想”的颅脑核磁检查后,她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其实核磁结果出来后,我就已经预料到结果了。” 软软早有准备,她特地登录知网,查医学文献,想尽可能用最科学严谨的检索方式探索疾病全貌。软软还听说,多发性硬化患者可能出现偏瘫、脑萎缩等后遗症。这些描述,还是把她吓着了。她想起患有全身型重症肌无力的叔叔和爷爷,她曾眼见他们身体每况愈下,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直至离世。这一身影,与想象中自己的未来交叠时,她更“丧”了。那时,软软天天哭,有时做梦都在哭,第二天起床,两眼肿得像桃子。挣扎中,她想起曾在医院目睹的无数伤痛,每天都有因病截肢,或遭遇意外而送来抢救的患者,生死不过一瞬间,但人们无不强忍病痛,挣扎求生。“生病后,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也有很有效的药物,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享受人生呢?”曾经沮丧的软软,在经过过山车式的心理起伏后,决心接住命运给她的安排,她要好好活,而且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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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吃药,要吃掉一个LV包就像糖尿病等慢性病一样,多发性硬化至今无法彻底攻破。即便是全美排名最高的梅奥诊所,也称该病“病因不明”、“无法治愈”。这时,软软口中的药,便是患者们迎击该病的唯一方案。患病十年里,空姐莎莎眼见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关注多发性硬化的人越来越多、药物从无到有、疗法更为标准化、疗效越来越好。刚确诊时正处无药可医的日子,莎莎仅靠中药调理身体,但也是时断时续。其间,她正常工作、结婚、生育,除了偶尔出现的四肢麻木,一切如常。她有时甚至觉得,这种病没什么大事。直至去年春节那场一度夺走她行走能力的复发来临时,她才第一次发现:“这个病怎么这么重?”住院的两周,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她用了丙球,打了激素,一下发胖10多斤,可双腿依然毫无起色。她碰到一个十年前确诊时就认识的老病友,对方的腿已落下残疾,仍能坐着自制的轮椅车,四处旅行。尽管现在看来,莎莎觉得对方“挺励志的”,但那时她总是会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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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健康的人,全国各地到处去的人,突然变得只能坐在轮椅上,或在床上躺着”,这种心理落差,逼得她一度想要放弃。从复发到恢复行走,莎莎用了大半年时间,即使能下地走路,也需有人时时跟着,防止摔倒。为治病,去年8月,莎莎在丈夫的陪伴下,赴港求药。一位权威医生推荐了一款进口特效药,副作用相对较小,但价格却堪称天价:3年疗程,要花70万元。相比之下,另一款推荐药特立氟胺价格更低,但考虑到每次赴港买药,还要花费数千元交通住宿费,莎莎只得知难而退。幸运的是,回家一个月后,她便得到特立氟胺即将在内地上市的消息。从获批到供药,该药只用了58天,创下国内罕见病新药上市的最快速度。“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想试试。”莎莎迫不及待,当月,她便成为该药首批使用者之一。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处寻药而不得,仍是许多患者被迫面临的现实。有研究称,近17年来,中国多发性硬化患病率增加近50%,是整个东亚地区病情增长最快的地区,但药物的普及速度却还没跟上。目前,全球共有16种特效药能延缓疾病进展,但在国内上市的,香港有8种,内地仅2种,其中,干扰素β-1b是注射药,口服药只有特立氟胺片,均需长期坚持使用。《多发性硬化诊断与治疗中国专家共识(2018版)》中,特立氟胺是第一个推荐用于缓解期治疗的一线口服疾病修正治疗(DMT)药物,应早期、长期服用。数据显示,该药可有效降低患者年复发率、延缓残疾进展,中国患者年复发率可降低71.2%,残疾风险率降低近70%。幸运的是,我国内地上市的这两款药,嘟嘟都用过。2014年确诊后不久,嘟嘟便在北京专家的推荐下,开始注射β-干扰素。隔天一次,一次一支,市场价每支850元,一个月就要12750元。药品需要冷藏,每次取药时,她都要带上一个车载保温箱,回到家,再将冷冰冰的药品填满冰箱。嘟嘟晕针,刚开始打药时,往往针头刚拔出来,她便晕倒在父母怀里。醒来后,各种副作用接踵而至,高烧,寒战,身上忽冷忽热,恶心反胃,难受得无法入睡。更为尴尬的是,一次,她坐在车上,正往胳膊上打药,突然有人猛敲车窗,后来才知道,对方以为她在吸毒。用药不到两年,嘟嘟共打了325针β-干扰素,但第326针,却怎么也买不到了。药断货了。嘟嘟被迫停药,两年多里,她的病没有复发,正好能要一个宝宝。可厄运一向来得突然,2018年10月,嘟嘟突然发现,嘴歪了。她赶忙到医院检查,片子洗出来,却一直没听到结果。“怎么样,没事对吧?”她问得急切。“明天我再找主任看下,只是可能(复发),也许是我技术不够,看错了。”做医生的丈夫连忙安慰。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是可能,是病情复发了。他们哭了,哭完,还要请假住院、做腰穿、用激素。出院后,新药特立氟胺刚刚上市,嘟嘟每天随身携带,晚上8点吃一粒,需坚持终生服用。同以往比,服药过程不再痛苦,副作用明显见弱,病灶也能有效抑制,但唯一的“缺陷”是:药价昂贵。每盒药售价12676.77元,可用28天,用嘟嘟自己的话说,“一个月就要吃出一个LV包来”。为省钱买药,嘟嘟辞了保姆。这次复发后,她身体不能受累,无力带孩子,她的父母只好转移在北京的部分生意,专程回温州照顾外孙,这成了她病后最大的遗憾。特效药等于天价药,这在罕见病治疗领域几乎是一种必然。曾有专家估算,研发一款常见病药物,成本多为1亿美元,假设患者有10万人,平均每人分摊1000美元就能回本。罕见病药物的成本虽只有常见病的一半,但患者往往只有100人,摊到每个患者头上,将是一个超过50万美元的天文数字。今年,软软也用上了特立氟胺,药费全靠父母工资支持。他们都是上海的普通工薪族,刨去药费,全家刚好收支平衡;但四年后,父亲即将退休,软软还在读研,无法靠医学生规培的微薄补助弥补家庭收入的损失,平衡即将被打破。更何况,她父母分别有癌症等重大疾病的家族史,万一真有那天,医药费又将是一笔天文数字,不得不防。所有担忧最终都汇成一个字:钱。“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现实了?”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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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姐再也不能飞上蓝天刚生完孩子时,嘟嘟想在工作上再拼一把,她连着接了几个项目,经常熬夜写报告。她还兼做派对主持,目的只有一个——赚钱。连轴转的日子固然辛苦,但一想到孩子,她更拼了,“我想让孩子看看,妈妈是个能干的职业女性,能以妈妈为榜样。”可复发后,她禁不起任何劳累,工作中时常要请病假,因此没少被同事暗暗diss,说她是“拖后腿份子”、“害同事被迫分担她的工作”。疾病面前,患者失去的远不止健康和金钱。莎莎也面临类似的困境。今年,在特效药的帮助下,她的腿疾明显好转,不必依靠轮椅和家人行走。只是,当她重返职场才发现,她再也不能上天飞行了。就在她养病期间,民航局修改了空乘人员体检标准,多发性硬化被列为不适宜飞行的疾病,她的空姐生涯被迫戛然而止。为照顾她的身体,领导将莎莎转为地勤,上班时间相对固定,工作也不算劳累,但她还是遗憾。莎莎自小就向往天空,做空姐是她一贯的梦想。复发前,她已工作17年,每月执飞近120小时,也一直是个中翘楚,但现在,她不仅要面对巨大的心理落差,收入也至少减半,本就昂贵的药费问题更加突出。“既然(患病的事实)不能改变,那就接受它,跟它和平共处吧。”现在,莎莎已经开始努力适应新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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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每月,软软都要持医院处方,前往上海一家特定药房取药生病这些年,软软也试着如何与疾病和平共处。小时候,她一直梦想能学会炮制中药,调配药方,再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药膳馆。但病来得突然,她只好改变注意,转而报考中医专业,既和中药沾边,又能“靠医学救一下自己”。对未来,软软自有打算。她想要读博,毕业后留校从医,35岁升副高,40岁升正高,成为一名优秀的主任医生,带几个学生一边做临床一边做研究。如果有可能,她也想研究如何用中医调理多发性硬化的一些并发症。她一直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用她自己话说,是“胜负欲很强”,但面对就业,她还是会陷入迷茫。不久前,软软学姐的大学同学,也被查出患有多发性硬化,同样服用特立氟胺片后,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考虑再三,对方还是决定放弃临床工作,转做行政。“学医七八年不得不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软软不想重蹈覆辙。毕业后,她最想进中医外科,但她明白,她的病犹如一颗定时炸弹,一旦手脚麻木等症状在手术台上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后退一步,选择中医内科,极大的工作强度也可能导致疾病反复,常要请假养病。考虑到未来的种种可能,她开始辅修心理学课程,“要是做不成医生,我就去做心理咨询。”若着眼当下,软软更想做短视频科普,“先做罕见病,再做常见病”,让更多人了解疾病,获得更科学的诊疗信息。嘟嘟也开始用业余时间,向健康管理师资质发起冲击,她想为患者营养摄取和心理健康提供一些支持。面对疾病,如果全社会能多一些支持和了解,患者确诊时便不必像她们那样经历恐慌。尽管眼下,她们仍需直面被迫扭转的人生轨迹,和那小小天价药片带来的重负,但她们仍憧憬:有朝一日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实现事业和家庭上未竟的理想。在此之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们努力求生的脚步。病情连带着生活,起起伏伏,没人轻言过放弃。(为保护患者隐私,嘟嘟、软软、莎莎均为化名。)
作者丨卢伊编辑丨孙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