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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都絮语】路明:今天,写几个上海男人

阅读量:3825950 2019-10-26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像上海男人”成了一句夸人的话。
做个上海男人,其实不大容易。
我在草原做客。夜晚星光漫天,篝火熊熊,马奶酒下肚,马头琴拉起,血液撞击着胸腔,男人们开始载歌载舞。
一位蒙古族朋友拉着我见他的伙伴们,“别看他人高马大,酒喝得比我还猛,人可是上海男人。”
一叠声的,“啧啧,真不像上海男人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像上海男人”成了一句夸人的话。
多年的春晚小品,让上海小男人和广东暴发户一同成为经典丑角,更不用提影视剧中铺天盖地的“妻管严”“小白脸”“经适男”等“沪生”形象。睿智深刻如龙应台,也曾感慨一声,啊,上海男人。
做个上海男人,其实不大容易。
喝杯卡布基诺就是老克勒?头势清爽就是模子?去百乐门跳场舞就叫有腔调?会做个红烧肉就深谙上海味道?看一场清口就懂得了海派文化?说句“拿伊做特”就能混上海滩?
朋友,帮帮忙。
今天,写几个上海男人。
不说姚明刘翔,不说余纯顺孔繁森,我只说平常人。
1、
1969年,舅舅初中毕业,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绿军装,奔赴江西某军垦农场,成为一名“兵团战士”。

说是战士,主要还是干农活。兵团在鄱阳湖边围湖造田,战士们农忙时插秧割稻,农闲时挖土修堤坝,天天一身泥巴一身臭汗,十分辛苦。
舅舅说,辛苦不怕,难受的是洗不了澡。连队一个月才安排集体洗一回澡。夏天还好,天天下湖游泳。到了冬天,汗水捂在衣服里,裤腰上一圈白花花的盐,肉都发咸了。加点蒜薹、干辣椒,下锅一炒就是一盘好菜。
舅舅向连长提意见,被连长一顿臭骂——你们这些上海男人,穷讲究。不洗澡咋了,老子几个月不洗,老婆也不嫌弃。
某天夜里,连长起来小解,迷迷糊糊正想回房,瞅见厨房有火光。
连长猛然清醒,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只见灶膛里柴火熊熊,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还飘出歌声,是《铁道游击队》的插曲: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舅舅一边哼着歌一边坐在锅里洗澡。好家伙,也不怕把自己给煮熟了。
第二天清早,舅舅出列。“啪”的一声,连长把一整块肥皂丢在地上——给老子刷锅去,不把这块肥皂擦完不许停。奶奶的,全连这么多人,都吃你的洗澡水不成?
据我所知,这是“丢肥皂”典故的最早由来。
农场附近有个上海知青点。赶集时大家凑一块,说几句上海话,分几口烟抽,闹腾闹腾,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有个叫巧玲的女知青,时不时塞把香瓜子花生米给舅舅。有一回还抢过舅舅的手帕,说洗完了还给他。周围的男知青都不怀好意地起哄,舅舅红着脸,赶紧一把夺回来。
我说,人家那是对你有意思吧。舅舅哈哈大笑,舅妈怒目横眉。

有一回,巧玲红着眼眶来找大家。原来别的公社想调巧玲过去当耕读教师,巧玲很高兴,可大队书记不肯放人。巧玲找书记理论,书记关了门,出言污秽,还企图动手动脚。
男知青们气炸了。有的嚷嚷着要去公社告状。可无凭无据的,公社凭啥信你?有的提议写信给知青办,揭发这个“破坏上山下乡分子”。可要等知青办派人下来查,耕读教师的事早黄了。大家吵成一锅粥,谁也拿不出个办法。
舅舅抽着烟,一声不吭。
那天半夜,舅舅悄悄起床,摸黑走了三十里地,找到大队书记家。书记养了条狗,舅舅扔了块骨头过去,狗呜呜地摇着尾巴,叼着骨头跑了。
不知等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书记披了件衣服出来。舅舅从背后绕过去,一把剔骨刀架在他脖子上。
书记腿都软了,一泡尿全撒在裤子里。好汉……同志……饶命啊……
奶奶的,谁是你同志!舅舅压低嗓音,敢欺负女知青,老子放你的血。
不敢了……不敢了……
舅舅松开手,书记一屁股瘫软在地上。舅舅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停下来,喘着粗气,对着晨曦初露的旷野,纵声大笑。
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几天后,巧玲来找舅舅告别。是忧伤还是欢喜,舅舅没说。
我问舅舅,那件事告诉她了吗?
嗨,说出来蛮傻的,就不讲了。
2、
舅舅有一帮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1979年回城后,更是整天厮混在一起。其中有个叫毛豆的,我管他叫毛豆阿舅。
毛豆阿舅相貌堂堂,舞跳得超级棒,绰号“西宫霹雳舞王子”(沪西工人文化宫)。据说曾经一晚上从霹雳舞跳到太空舞,从机器人舞跳到踢踏舞,一个人演了台舞林大会。

毛豆阿舅要结婚了,新娘是公认的厂花。舅舅他们过去帮忙。
一帮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偷偷开着厂里的重型卡车,到郊区农场拉来砖头和木料;自己锯木头,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墙,铺地板,搭阁楼。
毛豆没钱谢大家,每天完工后烧一桌子菜,再搬来一箱啤酒。一帮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讲黄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时光。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制,毛豆阿舅和舅妈双双下岗。为了养家,毛豆贩过香烟,倒过面包券,也在饭馆帮过厨,菜场卖过菜。
毛豆的女儿那时上小学,小提琴拉得极好。毛豆请来音乐学院的老师辅导,一上午就是两粒米(两百块)。
家里很快见底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年春节,舅舅他们有的下岗,有的一个月工资就两三百,给毛豆女儿的红包都是一两千。
第二天,毛豆带着女儿登门回访,换了个红包,钱原封不动还回来。
毛豆思前想后,决意去日本打黑工。伙伴们在黄河路的小酒馆为毛豆饯行,酒酣耳热,醉眼矇眬,大家齐声合唱,从《拉兹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见》,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巴扎嘿”。
仿佛拥有过一个这样的夜,可以抵抗此后的好多年。
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里,很少听到毛豆的消息。只知道毛豆女儿的小提琴课从未停过。后来她考上了音乐附中,又考取了欧洲的音乐名校,漂洋过海深造去了。

再见到毛豆是在他母亲的追悼会上。
老太太有严重的糖尿病,一直不让毛豆舅妈告诉毛豆,直到病危电报拍到日本。毛豆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回国,还是没能赶上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灵堂里,毛豆出现的那一刻,许多人惊呆了。当年的霹雳舞王子瘦成了一把柴,脸色死灰,头发掉得不剩几根。毛豆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一声声唤着“姆妈”。姆妈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知道,毛豆在中餐馆当厨师,在地下赌场做保安,当钟点工,扫大街,抬尸体,什么活都干,一天打三四份工,还得整天提心吊胆,被老板克扣工资也不敢声张。
住的是八个人一间的宿舍,吃的是残羹冷炙。由于长期生活不规律,毛豆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和风湿。
回来没两年,毛豆舅妈的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愈发严重了。毛豆辞了工作,专心陪伴舅妈。
昔日的厂花完全变了个人,家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摔烂了,还动不动寻死觅活。有时在街上走着好好的,突然对着毛豆又咬又打。有路人好心来拉,毛豆说,让她打。
多少朋友劝他,离婚吧,法院会支持。毛豆淡淡一笑,她生病多半也是因为我。这些年我亏欠她的,要还。
过年的时候,当年的小伙伴们聚会,好不容易叫出了毛豆。坐了没一会,毛豆急着要回家,说不放心。大家劝他多喝几杯,晚点再走。毛豆说,算了,早晚要面对的。
毛豆穿好大衣,推开门,走入漫天风雪。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男人,消失在街角尽头。

3、
母亲读初中时,班上有个男同学,诨号皮蛋,特别捣蛋。母亲是班干部,有时批评他两句,皮蛋便学着《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作慷慨就义状——“向我开炮”,要不就是“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全班哄堂大笑。
1969年,皮蛋去云南畹町插队,整日在漫山遍野的橡胶林中挥汗如雨。那时的革命青年,虽然吃不饱肚子,然而胸怀是宽广的,志向是远大的,是以“解放世界上四分之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动人民”为己任的。
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皮蛋和大春,另一个上海知青,偷偷涉过孟古河,投奔缅共游击队,“支援世界革命”去了。随身带的,除了牙刷毛巾,只有《毛主席语录》和一本翻烂的《格瓦拉日记》手抄本。
他们被编入缅共人民军“知青旅”。每天早晨,皮蛋和他的知青战友们面向北京的方向,手持毛主席语录,高呼“祝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缅甸共产党主席德钦辛身体健康”。
有多少中国的知青越境参战?有人说两千,有人说五千。他们勇猛、忠诚、狂热、无畏,牺牲前高呼“毛主席万岁”。每次打仗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战果最大,伤亡最惨。
皮蛋说,战争片看多了,什么《闪闪的红星》,《南征北战》,《万水千山》,《渡江侦察记》,《铁道游击队》,满脑子战斗英雄形象,打起冲锋根本不用学。
那时知青们打仗都是挺着胸脯的,无论是射击,冲锋,还是撤退——这让他们被嘲笑为世界战争史上仅有的一支挺着胸脯打仗的队伍。
几乎没怎么训练,他们就投入了战斗,热带雨林成了血腥残酷的杀场。大春被手榴弹炸瞎了眼,抽搐着死在皮蛋的怀里。

皮蛋九死一生回到国内,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那样活泼开朗,现在沉默地像座山。
皮蛋找到大春的家,朝大春的母亲跪下去,咚咚咚三个响头,抬起脸泪流满面。皮蛋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妈,我给你养老送终。
皮蛋又说,我和大春是兄弟,我俩说好了,谁光荣了,另一个人要照顾他的爹妈。
此后寒来暑往,风里雨里,皮蛋给老太太做饭、洗被子,送老太太旅游,陪着老太太看病,比待亲妈还好。前年老太太去世,掐指一算,整整三十八年。
皮蛋痛哭一场。像一个最后告别阵地的老兵。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如今的皮蛋,关心股市、动迁政策、晚市的鸡毛菜几钿一斤。女儿眼看快三十,一直找不到对象,让他愁白了头。
每天早起晨练一个小时,回家给老婆女儿做好早饭。五点半下班,骑着自行车去菜场,车把上挂条带鱼回家。
不再轰轰烈烈,只有柴米油盐。
他绝口不提那场战争,女儿对此一无所知。所有的战火与硝烟仿佛埋葬在昨天。我请他喝酒,喝大了,才愿意聊上一段。说到大春,泪光闪烁。
酒醒了,打电话过来嘱咐,不要写我名字,就写皮蛋好了。
4、
上海男人告急,这倒是真的。
我有些小伙伴——也是知青子女,从小会讲三种语言:上课说普通话,下课说当地话,回家说上海话。
父母自己回不了上海,就盼着子女能回去,回去有个上海人的样子。有个男生在家吃饭时不小心漏了句当地土话,他爹举起巴掌,二话不说,打!
狠狠打,叫你忘了自己是上海人。
而如今,不少“根正苗红”的上海子弟,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从小跟着幼儿园阿姨讲普通话,上海话一句不会讲。硬逼着说两句,也是类似“寒肉(咸肉)菜饭”,“花仁(虾仁)馄饨”之类的夹生上海话。

三年前,我在徒步独龙江的时候,结识了几位上海男生。个个一身顶级户外装备,武装到牙齿。
我们在泥泞的道路中艰难前行,忍受着蚂蟥的叮咬,提防着泥石流和滑坡。
走到第三天,男生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有的四处寻找马匹和背夫,有的干脆打起了退堂鼓。
同行一位六十三岁上海大叔,穿着解放鞋,背着大包,一直默默地走在最前面开路。
我明白,他们已属于男生中的佼佼者。比起流连于酒吧夜店,或在网游中寻求刺激的同龄人,有勇气站在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种胜利。
新一代的上海男人已经成长起来,他们聪明、精致、会赚钱、懂得取悦自己。他们不知道,或许也无意去知道,带鱼的四种烧法,经典的慢三步法,如何打一张床,如何刷一面墙。
他们能理解他们的父辈吗?
那是被嘲笑、被歪曲的一代上海男人,可他们何曾将这些嘲笑和歪曲放在心上。笑一笑,把剩下的日子过过好。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有一天我老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小男孩,傻傻地看着我,偷偷地想:这是我以后的模样。
那是对男人的最高褒奖。
本文原载于《文汇报·笔会》

来源:新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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